鉴于太阳

=Kyla

是非之外有座花园,你我相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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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者的命运

这是一个雨天。

这是一间小而狭窄的房间,四壁是白色的,就像是某种隐藏在山间的疗养院。房间的最前方突兀而又荒诞地放着一口黑色的棺材,周围则零零散散地放着三四排长椅——你明白的,是那种坚硬又冰冷的木椅子。棺木之前排列着密密的白色蜡烛,仿佛要举行什么仪式一般。除此以外,房间里头的装饰相当简朴,甚至可以说是简陋。当四处观察时,会发现房间的最顶上开着一扇几乎让人注意不到的小窗。那扇窗的四周被刷成了鲜红色,就像是蒙着一层薄纱似的,透着一种让人不适的压抑感。

透过那扇窗,可以稍稍勉强看见外头的模样。厚的发黏的细雨从漆黑的屋檐上垂下来,逐渐掉进浑浊的池子里头。窗子的外头先是黑压压的、嶙峋起伏的森林,然后再是隆兹布鲁的整个样貌——那些浸泡在酒气中的黑暗小巷,那些提着灯的白衣侍女,满植着梧桐树与其他绿色植物的花园,还有停泊着灰色船只的港口。海是黄色的,无边无际的深灰色云层重重地压着地平线,唯有朦胧的光线穿过阴郁的云层向下透射着。一只有着鲜红羽毛的雄鸡如同秃鹰般停驻在墓园铁门的顶端,以令这气喘吁吁的国家匍匐在它的爪下。

然后,我听见了钟声。

那沉闷却急促的钟声仿佛一道闪电,将混沌的记忆径直劈成了两半。那声音就如从遥远的山峦上传来的呼唤,也更似从地底传出的鼓动。在这异常的鸣响声中,我像是处于怒涛之上,又像是处于暴雨之中。终于,伴随着那不断战栗着的颤动,我——是的,我开始回想起来了。

我在参加一场葬礼。

于是门开了,身着黑衣的人们鱼贯而入。

 

先是零散的几个人,随后是一群身着制服的人,再后数不清数目的人们纷纷穿过那道门,在那长条的木椅上落座。这本就狭窄的房间里头顿时显得拥挤起来。他们有些衣着整洁、满目肃穆,有些则风尘仆仆,好像刚从战场上来访一般。我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有些是金发,有些是黑发,有些双手空空,有些佩戴着武器,有些甚至穿着我不甚熟悉的国家的衣饰。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在胸口的口袋中不约而同地佩戴着一朵浅蓝色的鸢尾花。此刻他们低声地窃窃私语着,似乎为位置的安排感到不满,但很快他们便达成了妥协,心满意足地在两侧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随后一个看起来像是神父似的人走上前来,宣布葬礼开始。

 

“今日我们在此,与我们共同的朋友作别。他生前曾是一名英勇的战士,也是一位谦卑的智者。如今他将于这里与我们告别,按照生前的身份,他将以隆兹布鲁军人的身份下葬。”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我且要住在你的殿中,直到永远。

 

他的话就像烟雾一样在我的耳边掠过。尽管我竭尽全力想要倾听他之后的话语,但那声音虚无缥缈,难以捕捉。台下的人们依旧在细声地交头接耳,有人沉默,有人微笑。

短暂的致辞后,神父走下了台阶。他亲手点亮了黑色棺木边的白色蜡烛,随后将手在水池中来回清洗了一遍。

接着人们挨个地走上前来,向棺材中的人告别。

 

最先上前来的是一名矮小的士兵。他穿着隆兹布鲁的军服,那深蓝色的军服已经被穿洗得泛出了浅浅的皱褶,看起来着实不如刚发下时那般崭新笔挺。但即使破旧,却没有一处是肮脏或是破洞的,看得出来它的主人打心底地珍视这件军服。

“库鲁托先生……”他反复地揉着红红的眼睛,看起来想要哭,却又在拼命的压抑着,“我——是我,您还记得我吗?”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抽噎着。

“当时在永久要塞一战中,是库鲁托先生保护了我……也许您已经不记得了,可——可那时候您挡在我面前,才保护了我不被那群被瘴气操纵的死者咬破胸口。如果晚一步的话……”

我知道,我记得你。我想这么回答,但发不出声音。

“您一直是我仰慕的目标,尽管您可能从没见过我,您战斗时的身姿与信条都紧紧烙在了我的脑子当中。帮助弱者,对抗强者,对手无寸铁之人收起武器,对敌人怀有宽容与慈悲……哪怕现在,哪怕今天也……”

他用力地擦了擦眼睛,随后站得笔直,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库鲁托先生,我曾发誓会一直追随您。今后的日子里,我也将会永远像您一样,用身心效忠于我们的王国。”

他哽咽着走下了台阶。

 

随后上前来的是一对男女。他们穿着看上去有些陌生的衣服,男人穿着一套蓝灰色的制服,看起来像是某种警服一般。女人一身修女的打扮,手里持着一支尚未点燃的黑色蜡烛。

他们一言不发,只是巡视着棺木的内侧。

在例行公事般的巡视过后,女人将蜡烛放下来,摆在那一排白色的蜡烛中央。在一排摇曳着的洁白蜡烛中,唯有那一根显得格外特殊而显眼。

男人从口袋中掏出打火机,熟练地将蜡烛顶部点燃。那烧灼着的烛火映着他们冰冷的双眼,看起来就像某种按照程序运转着的机械一般。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队伍的后头是一位工程师打扮的青年。

不像其他人那般缓慢,他步伐快速地走上前来。他戴着一副耳罩,在这样潮湿阴冷的日子里,那看起来就像是从严寒天气里走出来的装扮显得多少有些怪异。

“很遗憾,看来实验报告是不会完成了。”

他低着头,细细地端详着棺木里头的人。那认真的表情让人不禁联想到推算公式的数学家。

“但你依然是个值得研究的实验对象,后续会变成怎样还真是让人期待啊。”

说着,他露出一个微笑。那微笑看起来很熟悉,但我很难想起来这熟悉的缘由了。

 

然后,一位看起来介于青年与男人之间的人走上了台阶。那对男女立刻退到一边,向他致意。

男子走到了棺木之前。他居高临下地端倪着棺材中的人,随后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

他什么都没说。

 

接下来来访的,是一位牵着小女孩的年轻女性。女孩有着一头栗色的短发,满眼都噙着泪水。

“哥哥,是道别的时候了。”

她轻声地说道,接下来,就好像是安抚一般,她将手伸进了棺木之中。她身后的女性好像想要阻止,但后头的一位老人却对她摇了摇头。她便只是收回手来,静静地注视着女孩的行动。

“虽然很短暂,但是……和哥哥一起度过的时间,是我的珍宝……”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变成女孩特有的那种哭泣声。

“我带来了当时和哥哥一起在植物园种植的第一朵花的种子,在哥哥来之前,我还一点都不熟悉植物园的工作,很多植物还没来得及开花就已经死了……但是,因为有哥哥教我,这朵花才能一点点努力地长大,现在它也结出种子了!露缇亚姐姐说,这颗种子一定会保护着你……”

她伸出手,将那小小的种子撒进棺木之中。随后努力擦了擦脸,露出一个笑容。

“就让它代替我一直守护着哥哥吧,在我们重新相遇之前……我会一直、一直好好等候着的!”

 

队列中的人一个个地走上台阶,向着棺木说着告别的话语,留下最后的礼物。在说完之后,他们便如同来时一样,从那扇门走出了房间。很快,房间就像是来时的那样变得空空荡荡,我可以重新看见那洁白的四壁,也能看见悬挂在棺木上方的一面鲜红的旗帜。

那是隆兹布鲁的旗帜。只有在军人与士兵下葬时,才会在上方挂这样巨大而悲怆的旗子。它看起来就好像是一面镜子,投射着生前的血腥与杀戮。

但我的思绪就在这儿终止了。我听见最后的脚步声,还有一个人正在走上台阶,他的步伐不紧不慢,比任何人都来得从容,比任何人都来得理所应当。

我记得他。

我知道他是谁。

 

一个人来到了棺木边,安静地侧坐在放置棺木的桌沿边。

他有着一双深邃的眼睛,挺拔的鼻尖,那苍白的肤色简直就像不见天日的人那般抑郁而静谧。那张脸我曾经无数次地见过,它曾经被陈列在回廊中的画像里头,充满着流言蜚语的街头上,充斥着酒气与醉汉的小巷中,还有浸泡着鲜血与残骸的战场上。

但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看着这最后一位来客,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鲜红的眼睛,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拥有这样的眼神,而此时他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黑衣,低垂着双眼,看起来平静而安宁。

钟声再一次响了起来,这一次我知道时刻将至,就连地面也真正地开始震动起来。我竭尽全力地盯着他,想要开口说话,但就如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我失败了。

他只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随后摘下胸口的鸢尾花,摆放在我的双手之间。没错,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我就躺在那口棺木中,我就是那个棺材中的人。那朵花被我的手指拢在中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上。那像是一枚军徽,却比任何徽章或是绸带更加沉重——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它的效用。随后,黑衣人支起身子来,吹灭了一边的蜡烛。那些烛光摇曳着消失了,无论黑色还是白色。当最后一点烛光也消逝时,他低声说道。

“是时候了。”

 

伴随着那句话,我的身躯开始在无数的记忆中飞驰,我的记忆也陷入泥沼与隧道之中。欢笑、哭泣、怒号、悲鸣,一切都被狠狠地从高空中摔落,随后我便潜身于那暴风雨的漩涡之中,无助地漂浮在海面上。我还没有死,但是——很快就会死去。

是的,我已经完全明白了。死去的人便是我,这就是我的葬礼。如今我一只脚已经跨入死亡的国度,每一个轻敲,每一次吱吱呀呀与叮叮当当,每一个耳语与辅音都在我大脑中爆炸并嘶嘶作响。那是我的葬礼,也是时间对不死之人的生命那公正无私的裁决。在悲壮而荒诞的盛事后,它将会在记忆的废墟上摆开筵席。我所驶向的是刑场,是墓地,是棺木,也是摇篮。不死之人在那沉默的注视下迎来葬礼——在他们的凝视下,我也迎来新生。

任何一个人,在最开始的时候就面临着死。

那么,我也不例外。

 

我开始哭泣,我开始呼吸,我开始注视,我开始行走。先是直起脚趾,再是一步步地向前走去。我的身体滚烫,像是置身于火热的炼狱,也像是从冰窖中脱离。牙齿开始形成,柔软的手掌开始慢慢变成富有力量的拳头。我继续走,然后是跑。

我开始逃离,逃离研究所,逃离黑夜,也逃离寒冬。我跳入河中,从山体上滚落进悬崖的深处,我看见淋漓的清晨,也看见纯净的海水。在那一刻,水流过我的掌心,就像它曾流过盲人的手指。在那奇迹般的瞬间,我开始领悟生命,也理解了一切。米利加迪亚的日出与隆兹布鲁有所不同,那里的天空从光明中诞生,隆兹布鲁则是从阴郁的海水中升起的。我从水中浮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悲恸,喜悦,那些情感重新回到了我空无一物的躯壳中。

然后我继续行走,继续奔跑,继续战斗着。我穿过茂密的植物之森,也穿过那些我亲手培育的绿色植物的胚芽,一切都在前行,一切都在倒退。在那汁水淋漓的花园中,我看得见春天的胚胎,听得见夏天的热浪,摸得到秋天的树枝,也感受得到冬天凋败的枯叶。先是流水,然后是血,我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在跳动着,流出鲜活的鲜血。然后我就地仰卧在那盛开的花园之中,直到一颗种子坠落在我身边的土地中。

那颗种子——梅莉投进我棺材中的种子,此刻正在迅速地生长,然后开花结果。无数的植物将我淹没,却又将我构筑。头脑,四肢,骨骼,内脏。我的身躯从那泥土中生长出来,就像是汲取它们的生命力一般,从我手边绽放的花朵迅速地凋零,而生命力则源源不断地涌进我的体内。花园开始枯萎,无数滚滚的雷声轰然而至,野火灼烧着我的身躯,就好像要从冬天的巢穴中将蛰伏的生命拉拽而出。战场,鲜血,尸体,骨骸。那些模糊的回忆,拾取的作为,不可扭转的绝望,近在咫尺的幸福,一切都如同影子般在我眼前迅速闪过,一切都在死去,一切都在重生。

我开始哭泣,大声地哭泣,就像是孩子来到世上的第一声啼哭一样,我爆发出自孩提时代便从未有过的号啕。在那一刻,一双手在黑暗中用力地拉住我的肩膀,鲜红的海洋中,我被它猛地拽起,那一直以来的锁链轰然断裂,伴随着撕裂般的、贯穿灵魂的痛楚,我被真正的光明吞噬。

 

 

我睁开眼,在我的身边坐着一位人偶般的少女。看见我醒来,她冰冷的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我的双手——我意识到,那里放着一朵鸢尾花。我用颤抖的、新生的手指将它拾起来,随后如获至宝地将它放入口袋中。人偶如同珠子般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我,从那里头,我看见了我自己——新生的威廉·库鲁托。

“欢迎回到地上世界,我的战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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