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太阳

它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启动者，是在欧尔迪斯荒芜的海底遗迹中。

尽管记忆还不尚明晰、核心也残缺不齐，但奥尔迪涅一眼便在海底风暴的中央望见了将自己唤醒的那名挑战者。银发的年轻人不算高挑的身躯看上去还未长开，浑身却带有一种异常倔强的韧性；一身黑衣上早就满是斑斑血迹，显然在抵达骑神所沉眠之所前经历了数不清的恶战，看上去颇是狼狈。

遗迹的守护者从海底最中央站起，激起的漩涡伴随着震地声雷霆万钧地碾过机体表面，巨大的黑影几乎要将这荒弃的平台也拆得分崩离析。奥尔迪涅静静地观察着这个不速之客，他的手中握着一柄巨大而沉重的武器，挥舞的方式也显得多少有些吃力，就凭这样的能力，究竟是什么使他单枪匹马地抵达了奥尔迪涅沉眠的场所？

苍之骑神居高临下地望去，而当这渺小的人类与骑神的双目相接时，那双鲜红的双眼中窜出一种异样的情感。

那是野兽般的杀意，某种不经收敛、纯粹而狂暴的欲望。

 

——你渴求力量吗？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在那位魔女的协助下，年轻人总算是千钧一发地通过了骑神试炼。他气喘吁吁地倒在地上，看上去似乎已在女神座前来回了一趟。

奥尔迪涅例行公事般，通过灵力直接与启动者的大脑沟通。这必经的流程是每台骑神与启动者签订契约时的口令，要是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话，大概就是契约书一类的陈词滥调。一旦契约成立，他们的命运便会息息相连，共享战力与记忆，直到启动者迎来死亡的那一日。要是由奥尔迪涅自己来评价的话，这实在是算不上一桩理想的交易：苍之骑神的力量还未完全觉醒，长年累月的沉眠使它不得不消耗大部分的灵力来维持核心的运转；原本苍蓝的机体锈迹斑斑，诸多机能也尚且无法使用。方才那集中力量的一击其实就已经几乎让它无法动弹，只能半跪在自己的启动者面前。负责指引那年轻人的魔女似乎也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但她只是笑吟吟地站在一边，似乎丝毫没有要打断的意思。

但是，面对这显然是十分不合理的条约，年轻人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需要你，需要比现在还远远更为强大的力量，”他的语气冰冷，似乎在刻意将自己的声音压低，“就在这里和我签订契约，《苍》之骑神。”

——那么，契约就此成立。

魔女举起法杖，散发着柔和白光的魔法阵随之将一人一机包围。当光芒散去时，奥尔迪涅望着自己的契约者摇摇晃晃地直起身来，直朝着出口走去，似乎方才的战斗和一番折腾已经让他抵达了体力极限。

“库洛，”魔女笑着喊住他，“你该不会以为与骑神签订契约就一劳永逸了吧？要记住，奥尔迪涅的精神、力量乃至战斗技巧都与启动者息息相连。要是想尽快达成复仇的话，你本人也不能松懈喔。”

年轻人的背影顿时一僵，但他显然也是控制情绪的高手，这一闪而逝的不耐被小心翼翼地隐藏在面具般冰冷的神情之下。被叫做“库洛”的启动者转过身来，再次望了一眼半蹲在自己面前的巨大机器人。暗流汹涌的深海之中，骑神昏暗的影子投射在他的正上方，颤动的光线透过光怪陆离的迷宫顶层直射向奥尔迪涅额前金色的冠冕，折成几道鲜明的影子。骑神没有说话，来自远古的威严气息无声地将他包围，看起来颇为悚然。

沉默地打量了自己的骑神一会儿，年轻人伸出手碰了碰它的腕部装甲，语气生硬地说道：

“请多指教，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自己的启动者真是个怪人，奥尔迪涅想着。

 

着实，奥尔迪涅的思索完全没错。启动者不仅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而且还颇为卖命。

在签订了契约后的几个月中，那位名叫薇塔·克洛提德的魔女几乎为库洛量身定制了一套严苛到疯狂的训练计划。训练内容说起来十分简单易懂，无非就是磨合骑神与驾驶员之间的相性而已；可最初的武器锻造与磨合就花了足足两周。库洛会使用两种武器，一种是普通的双手枪，另一种则是奥尔迪涅在试炼时所看见的双刃剑。据魔女所说，那把剑是来之不易的古代遗物，也正是因为如此，哪怕库洛已经能够挥舞比自己身躯更为沉重的武器，要为奥尔迪涅也量身打造出一柄合适的等比例武器也十分困难。他们尝试了几种解决方案——用形状类似的长枪，用更为纤细的棍，或是干脆用剑，但无论哪一种似乎都效果不佳。最后他们只能够在靠着魔女的传送魔法在各地巡回，收集珍贵的塞姆利亚石，后再委托专门锻造武器的公房打造相应的模型，最后才拥有了一把成型的武器。

得到了武器之后，库洛所需的就是几乎不眠不休的战斗训练。有时是在灵脉活跃且罕无人烟的山谷之中，有时则是在魔女用法术构建出的幻境中。由于后者更为方便快捷，多数时间奥尔迪涅都与启动者一起进入幻境中挑战以百为单位的魔兽。这样的训练十分枯燥，无穷无尽的迷宫一层又一层向下蔓延，击败魔兽后飞溅的也并非是血液，而是五彩斑斓的光点；从巨虫到地龙，再从巨鲸到大嘴猩，几乎将骑神核心中所存储过的所有魔兽都一一陈列了一遍。在这样机械而艰苦的重复中，库洛硬是一声不吭地坚持了下来，一人一机沉默地在错综复杂的幻境中穿梭，斩杀成千上万的魔物，直到机体灵力耗尽，不得不停止。

当然，再多的训练有时也比不过一位身手高强的导师。在库洛已经能够得心应手地以一敌十后，薇塔叫来了一个更为身姿挺拔的青年，让他教授库洛刀法。白发青年沉默寡言，但实力强得惊人；两人首次对战时，库洛用尽全力，刀枪并用地猛攻上前，却两回合还没到就败下阵来。青年光是使用一把普通的木剑，先是斩断了库洛手中的枪，尔后又轻松地击飞了用以近战的双刃剑。库洛倒在地上难以置信地喘着气，青年却看都没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开，年轻人顿时焦急地喊道：

“等等！”

“刚才这些已经足够了吧？”白发青年面色未变，只是语气平淡地对薇塔说道，“他还未成气候，你未免太过心急了。”

“什……”库洛猛地抬起头来，怒气冲冲地瞪着青年的背影，“刚才我们才过了一个回合而已吧？！我还能继续——”

“我也有要务在身，没时候奉陪这种过家家的把戏，”青年依然头也不回，仿佛只是陈述事实，“挥舞那比你身躯还沉重的铁块并不意味着你比他人更强大，比起你的身体，你那软弱的心还尚未做好准备。倘若真心想向铁血宰相报一箭之仇，我劝你还是现在早早放弃吧。”

“好了，莱恩，”薇塔开口说道，“让那孩子自己呆一会儿吧，我们出去说。”

苍之骑神目送着魔女与青年离开幻境构置的训练场，它将视线转向自己的启动者。库洛呆坐在原地，双肩抽动，看上去颇受打击。于是骑神依照人类的行动模式，推测自己的启动者被殴打得过了头，或许在掉泪。

“哈哈……”

库洛突然发出一阵笑声。奥尔迪涅看见他从地上一跃而起，脸上毫无泪痕，反而是一幅棋逢对手的喜悦模样。他一声不吭地拾起双刃剑，走回骑神面前，语气不善地命令道：

“喂，要走了。”

奥尔迪涅将他收入自己的驾驶舱内，库洛显然是已经准备好要开始新一轮的训练了，眼中露出杀戮前独有的严峻神色。有那么一瞬间，骑神由核心主导的思维中闪过一个疑问。

这个年轻的启动者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奥尔迪涅最后一次见到那名叫莱恩哈特的男人时，是在骑神试炼的一年后。

这一次交战的场所并非魔女的幻境，而是位处某个公园的森林深处。茂密的树林并非适合双刃剑的战地，但库洛却有效地利用了地形与身材的优势，他在林中快速穿梭，并以双枪作为先阵，发动使人无机喘息的密集攻击；就这样乘着占上风的时机不断缩小自己的狩猎圈，将青年逼入不得不擎出武器的境地后，他再一举使用双刃剑使出猛力一击，将那训练用的木剑斩得粉碎。

“……做得好。”

白发青年望了一眼手中残缺的木剑，脸上竟然浮现出笑意。下一秒，库洛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青年的手中凭空浮现出另一把金色的剑，那形状奇异的刀锋散发着凶猛异常的波动，与组成骑神机甲外壳的塞姆利亚石却又截然不同。非人的力道瞬间从刀身上传来，某种超越人智的震慑力几乎使他脚底都开始发麻，大脑已经向自己不断发出警告——

“切……！”

他的双刃剑绝非是这把武器的对手，要是这样的话，还不如……！

“好了，薇塔，”青年突然说道，“我想你已经得出结论了吧？”

“咦？”

库洛措手不及地发出疑问声，深渊的魔女在他们身边现出身形。她一只手轻轻挡开库洛的双刃剑，随后点了点头。

“恭喜你，”魔女难得没有露出笑容，只是语气平静地告知他，“训练合格了。”

库洛原本半跪在地上，听到这句话，他几乎立刻弹坐起来，脸上转瞬即逝地掠过一丝激动的神情；下一刻，他却又一下子像是泄了气，慢慢软下身子，又恢复成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薇塔自然没有注意到年轻人这一微妙的变化，奥尔迪涅却在启动者瞬间波动的情绪中捕捉到了一缕与他年龄相符的喜悦之情。它将这一异常的变化纳入自己的核心数据库中，揣测着启动者的感情。

 “谢谢你，莱恩，”薇塔侧过身去，朝白发青年微微一点头，“你那儿进行得顺利吗？”

“一切都正按照教授的计划进行。”青年的语气生硬地顿了一下，“这次就当我还上欠你的人情了吧，按这个势头下去，他的成长速度不会让你失望。至于福音计划的详情，既然事已至此，我也没有必要再继续同你交换情报了。”

“哎呀，真是无情，”薇塔顿时恢复了常态，惑人地冲对方扬起唇角，“要知道，你要是不想在怀斯曼那家伙手下工作了的话，随时都能投靠我这儿的。”

两人边交谈边向森林外走去，似乎一时半会没有要回头的意思。库洛呆望着自己手中的双刃剑，似乎还未从这一漫长训练的余韵中回过神来。奥尔迪涅半蹲下来，意在将库洛从这儿带走，回到他们的居所。没想到库洛往驾驶舱的正下方走了几步，却又走出骑神笼罩着他的阴影，抬起头向上望。

这是要做什么？奥尔迪涅为这行为模式以外的异常感到不解。但出于对启动者的尊重，它还是垂下头来，以让目光与人类的眼神相接。

“喂，奥尔迪涅。”

启动者犹豫了一下，回过头望望薇塔离去的方向。确认没有人能看到后，他便伸出手握成拳，轻轻碰了碰骑神冰冷的手指。

“谢了。”

数据修正，自己的启动者果然是个世间罕见的怪人。

 

在“训练”合格后的没几个月，奥尔迪涅便明白了自己启动者真正从事的职业。

“帝国解放战线”——这一在帝国暗处伺机而动的地下反抗组织已小成气候，除了作为领导者的库洛外，这一组织还集中了一批能才异士：由铁路扩张而失去家乡的星杯从骑士，被派遣暗杀却被全灭至只剩一人的前猎兵，以及谋略过人却不得志的一名大学教授。除却这三名干部外，魔女还集结了一批从各地招揽来的佣兵之流，个个都是身手不凡的打手。

可想而知，在这其中对过于年轻的首领大为不满的反抗分子自然不少。薇塔早早便告知过库洛，要是“棘手的情况”发生，随时都能召唤奥尔迪涅以示权威。压倒性的力量正是领导与统治的关键，魔女笑意盈盈地说道，不过，哪怕我不提醒你也明白吧？

库洛尽管应承下来，但奥尔迪涅所推算的情况却一次都没有发生过。

——若是对我有不满的人，就用实力来一决高下吧。

在这么向集体成员宣告过后，身着黑衣的库洛毫不犹豫地离开了集会现场。这一略显傲慢的行动顿时招致了身后更为沸腾的叫嚣与汹汹战意。

“真的没问题吗？”

干部《S》低下声音，询问着一边缄默不语的《G》。准教授推了推眼镜，若有深意地望着年轻首领远去的背影：

“就让他来证明吧，作为我们领袖的《C》……是否真的有向那个《铁血宰相》复仇的实力与决意。”

此后，单挑乃至群斗的挑战书络绎不绝，库洛则从容不迫地全盘接受。奥尔迪涅有时会被薇塔唤到他们战斗的地方，魔女将自己与骑神的身影笼罩在婆娑树影之中，静静地眺望着库洛以一敌群的身影。尽管薇塔并没有开口阻拦，但奥尔迪涅却感知到了她的一丝担忧。

“奥尔迪涅，”薇塔说道，“你怎么看？”

骑神将视线移向自己的启动者。年轻人的脸仍带着一丝青涩，但早便不是试炼时那副鲁莽无谋的模样；他的目光坚定明亮，挥舞双刃剑在敌群中辟开一线杀机的动作就如动作最为灵敏的鸟类。从最开始还是一对一的决斗，但随着挑战者愈来愈多，逐渐变成了《C》一人对众的单挑战。那柄已经能够被他得心应手挥舞的双刃剑如今已成为了最强大的武器，近身、抛掷、刀刃相交，乃至附加魔法的战技，面对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类武器，《C》都能够应对自如，甚至展现出一种强者独有的从容与压迫力。

启动者会赢的。

奥尔迪涅这么用灵力传达道。忽视了魔女讶异的目光，苍之骑神关闭监测系统，在陷入休眠前的一刻默默想道。

既然是我的启动者，根本就不会有输的可能性。

 

在帝国解放战线正式开始行动的几个月后，奥尔迪涅明显地感到启动者烦躁的情绪增多了。基于种种缘由，解放战线不可能于此时就动用骑神的力量，薇塔便将骑神留置在机甲兵的格纳库中。但哪怕这样，它也能够通过核心来感应启动者的种种情绪。托各类调查工作的缘故，库洛在潜伏与战斗的时间大大延长，这对于训练有素的启动者而言应该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最近几日以来，似乎核心所感应到的情绪也开始变得浑浊，这在以往是从未出现过的。

直到某一个夜晚，苍之骑神听到了库洛的声音。

——来吧，奥尔迪涅。

这是启动者第一次用念话召唤它。遵循着核心的转移指引，奥尔迪涅自半空中兀然现形，稳稳地降落在启动者的身旁。它原以为会落在战场中央，或是紧急对敌的战局之中，但它所看到的只有一片静谧的海洋。

通过测算系统，骑神意识到这里正是玖莱入夜后的海岸。玖莱原本便是在白日里活跃的贸易城市，到了夜晚，在海边工作的工人们全部回归酒馆内尽情畅饮，这里早早地便是空无一人。在空荡荡的海滩上，月光如纱幕般垂落，静静地照耀着澄澈无云的夜空。库洛立在海边，仍然穿着那身包裹全身的黑衣，甚至连头盔都没摘下。他的手中持着那柄狭长的双刃剑，刀尖上坠落着点点血珠。

奥尔迪涅试图读取启动者的内心与记忆，却只读到一片混沌。

过了一会儿，启动者把头盔甩下，他的银发被汗水浸透了，面色几乎一片苍白，目光低垂着，似乎在避开骑神探寻似的视线。他从海水中走出，倚靠着自己的骑神坐下，一声不吭地望着平静的海洋。

空气是如此宁静，间或能听见远处酒馆处传来的笑语与玻璃杯的碰撞声。奥尔迪涅清楚玖莱是启动者出身的城市，却并不能理解启动者异常的行动。它无法出声询问，亦无法读取库洛的内心，它只能如一尊沉默的雕像般蹲立着，守望远处若隐若现的灯塔。

不知何时，库洛似乎睡着了。这时已经临近十一月末，多少会使人感到寒意逼人；出于本能，他甚至在奥尔迪涅坚硬的外部装甲上翻来覆去，似乎在试图汲取一丝机械运作后的余热。当然，作为古代遗物的骑神是不会有余热这种累赘的功能的，这样的行为既不会带来热意，也不会起到任何安抚作用。于是，奥尔迪涅并没有移动机体，只是耐心地等待自己的启动者结束这可谓是无趣的行为。但它随之捕捉到库洛情绪中的一丝波动，尽管细微，却十分鲜明。

“爷爷……”

库洛好像在喃喃自语。睡梦中的少年微微颤抖着，看起来就像是要流泪了一般；但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低喃已经逝去的亲人的名字，固执而又绝望。

苍之骑神没有挪动身躯，也没有张开探测机能。事已至此，它多少已经推算出了启动者异常的缘由——那沾着血的武器已经无言地说明了一切。自己的核心似乎随着启动者的情绪在产生未知的波动，尽管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奥尔蒂涅决定遵从系统的记忆——或是说，“本能”。

于是，苍之骑神第一次释放了自己的灵力。

从它闪烁着的核心开始，粼粼的蓝色灵力正如海水般温柔地包裹住启动者的身躯。哪怕是在库洛与莱恩哈特战斗得遍体鳞伤的时候，奥尔迪涅都未曾使用过机体内部储存着的力量为他疗伤。但此时此刻，它却觉得“不得不这样做”：这是某种超越核心数据的机能，某种骑神也无法分析并加以理解的行动模式。

在灵力的笼罩下，库洛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原本急促的呼吸声也慢慢平复。他的头低垂下去，似乎已经真正地进入了熟睡的梦乡。于是苍之骑神将自己利爪般的后翼张开，小心地拢住启动者的身躯。在月光照射下，它巨大的身影就如同一名真正的骑士，缄默无言地守护着玖莱最后的遗孤。

 

次日库洛醒来时已经是清晨，年轻人眨了眨眼，随后险些在沙滩上惊恐地蹦了起来。

“奥尔迪涅？！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他这才想起昨晚自己擅自将奥尔迪涅从机库唤来的记忆，倘若被薇塔知道，后果可想而知。骑神动了动机甲，似乎在传达疑惑的情绪。库洛紧张地左右张望着，这时天还未完全亮起，四周沙滩上也没有工人来查看过的痕迹，这让他略微松了口气。

“我们尽快走吧，涨潮的时间也快到了。”

库洛四处收拾了一下，昨晚他不知为何睡得太过香甜，完全没有任何警惕意识，就连一向精准的时间概念也仿佛离他而去。好在外套与衣服还好好地穿在他身上，双刃剑也放在一边，唯有自己的头盔不知所踪。就在他在沙滩上四处寻觅时，一双机械的巨手捧着那式样夸张的面具，安静地递到他身边。

“你在找的是这个吗？”

“哦，谢了……咦？！”

库洛目瞪口呆，刚接过的头盔直接掉在了地上，在他脚边打着滚。自己骑神的身姿融在海中，那美丽的苍蓝色几乎要与海水融为一体。

“你，你会说话的吗？！”

苍之骑神在启动者面前半跪下，将库洛纳入自己的驾驶舱。在这儿似乎能听得更清晰，它的声音正运作不善地嘶嘶作响。

“进入检测模式：发声系统出现故障，需要检修。”

“呃……”库洛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听见自己骑神的声音才再度回过神来。“这个……你就不能自己用核心的力量修一下吗？”

 “数据不足，无法作答。”

“好吧，我猜那是‘我也不清楚’的意思？”库洛犯了难，出于兴趣爱好，他倒是知道不少维修导力摩托的店铺，但修骑神要找谁才好？薇塔？魔女会负责修这个吗？

盘算了一通之后，他下定主意，驾驶着骑神向解放战线的格纳库飞去。

“我有主意了，先回去再说吧。”

 

走运的是，昨晚薇塔似乎也有歌剧院的工作要打理，以至于一夜未归。库洛偷偷地将奥尔迪涅开回格纳库，庆幸自己逃过一劫。随之他便从善如流地开始实行自己的计划——他把《V》带到机库内，两人在骑神前如无头苍蝇般团团打转。《V》坚持说用废弃录音装置改修一下便能作为发声设施使用，库洛则觉得完全在瞎扯。争论从录音装置的导力通讯问题一路升级到谁拆的金属零部件更多，《V》坚持自己在猎兵时代拆过上到机车下到导力枪，把自己的维修技能吹嘘得天花乱坠；这幼稚的争吵甚至把《S》都引来，几位解放战线的最高干部就这一问题展开了前所未有的辩论，最后则以《G》息事宁人的劝架为终。

次日，这位大学准教授不得不痛心疾首地贡献了自己最后一台导力收音机，并且亲自动手为苍之骑神维修发声系统。

“这可是知识的源泉！你们明白定时收听奥斯本那家伙的演说对我们的计划有多重要吗！而且我是政治系的学者，并不代表我就会修机械！”

“放心放心，奥斯本那家伙的演讲就让薇塔给你转播，想听多少就听多少。”库洛毫不介意地挥挥手，随后把探究的目光投向自己的骑神，“所以，现在奥尔迪涅能正常说话了吗？”

随后，于一片沉寂之中，他终于第一次听见了真正属于自己骑神的声音。如此平稳而又低沉，绝非属于人类的嗓音。但不知为何，库洛却感觉那声音异常熟悉，仿佛已经聆听过它在自己的内心无数次吐露言语，以至于如此熟悉，如此令人安心——

“库洛。”

 

一年后的某天清晨，奥尔迪涅主动提出要将库洛带去艾辛格特山脉。薇塔似乎对此没有异议，反而慷慨大方地表示和自己的骑神多多交流也是增进战力的方式。库洛对她这异常的态度多少有些纳闷，却也没有追问，只是任凭奥尔迪涅进入自动飞行模式，直到两人降落在连绵不绝的山峦顶端。

“好了，差不多也该告诉我来意是什么了吧？”

奥尔迪涅肯定了启动者的话语。它言简意赅地表明了近几个月来，库洛战斗频率的升高导致核心的共鸣频率提升，如果是现在的话，也许能试试“第二形态”。

“不过，我也不确定能否成功。”

“哦……”库洛摸了摸下巴，“我好像听薇塔说过，如果启动者与骑神的共鸣抵达新的阶段，便能够开启第二形态，战力也能大大提高。不过我还是姑且先问一句，一会儿要是做不到会怎样？”

“你会立刻死亡。”

“什么？！”

“我需要将速度提升到最高，随后再尝试开启第二形态，”奥尔迪涅挑选着数据库中听起来不那么使人心惊肉跳的词汇，“要是共鸣不到位，或是你在中途昏厥的话，恐怕就会坠毁。”

“……你绝对在开玩笑，”库洛嘟囔道，“你又不是没有自动驾驶功能。”

一人一机再次确认了一下特训的内容，随后库洛登上驾驶舱，启动骑神，向着山峦上方的空中飞去。当动力稳定后，机体的速度渐渐提升，将水蓝的翅膀如利剑般展开，奥尔迪涅把动力集中在装甲较为薄弱的腿部，提醒着自己的启动者：

“集中精神，想象脱离重力束缚，破开锁链的感觉。”

“这个……也有点太抽象了吧？！”库洛合上眼，试图在脑中勾勒类似的情景，“你确定这个行得通吗？”

奥尔迪涅并没有回应他，于是黑暗之中，库洛摸索着将手放在操控球上，承受着那向天空突进的高速。奇异的是，当视力被剥夺时，他才真正感到自己的内心是如何与骑神冰冷的核心相互连接。呼啸的风声似乎在离他远去，一切因为快速失重而产生的恐惧也逐渐消失不见，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正身处于辽阔无际的深海之中，手与腿的触觉消失不见，他的浑身与那冰冷的机械融为一体。

他擎起身子的力量，本能地向昏暗的海中遗迹攀去，在那儿的最底处有一束若隐若现的光芒，仿佛在指引着他前行的方向。他向下不断坠落，向下不断探寻，在黑暗中屏息凝神地聆听着，直到伸手触及那漩涡的中心，一切水与光芒刹那间豁然开朗——

限制顿时被解除。机体两侧的护甲全部张开，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库洛惊讶地睁开眼。从显示屏两侧可以看到骑神胸口、腿部的装甲已经被全数解开，露出光芒四射的美丽纹样。不断流动着的能量使骑神的机动力顿时猛增，还未来得及发出惊呼，苍之骑神便已经风驰电掣般冲上了天空。

“奥尔迪涅！”

库洛想说慢点，他快喘不过气了。但下一刻，他却只能够目瞪口呆地瞪大眼，望着在显示屏上出现的景象。

那是一片无垠的天空。就在方才的加速中，他们冲破了翻滚着的云层，直至光辉磅礴的天穹。无边无际的天幕之中，只见鱼肚色的曙光已被金色的云车驱赶而开，一轮朝阳犹如油画般悬挂其上，美到令人屏息凝神。

苍之骑神静静地停驻着，与自己的启动者一并欣赏着这世间绝伦的美景。

“想必这世上只有女神才能见到这样动人的风景了。”

“呃……”库洛挠挠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骑神也会作诗吗？”

“抱歉，刚才那句引用的是数据库中流行小说的一句台词。”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骑神会读小说。”

一人一机对于小说的内容争辩几次过后，奥尔蒂涅便提醒库洛做好准备，继续进一步的同步训练。再度破开云层后，它动用所有灵力朝天空之下俯冲，有着第二形态辅助，系统的演算力与预判力大大提升。它预算好时机与位置，毫无征兆地启动了机体舱的传送程序，伴随着一团放射着的白光，库洛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急速下坠的空中。

库洛还未来得及惊叫出声，只觉得天空中的风流狂野地在自己身周流淌，这比起在海底的漩涡中抱住支撑物还来得更难掌握平衡。但他的身子却如鸟儿般自由地在空中翻滚，这样在濒死与极致之间徘徊的刺激使他心脏狂跳。下一刻，奥尔迪涅便再次把他收入驾驶舱内。咒文散去后，库洛捂着心脏，不由自主地气喘吁吁。

由于方才自己毫无警告便使启动者面临生命危险，苍之骑神预判了一下启动者大发雷霆的可能性，没料到库洛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两口气，随之便兴奋地喊道：

“刚才那是什么！简直太酷了！快快，我们再来一次！”

他们配合恰当，到后来甚至不用动用骑神核心的运算程序，奥尔迪涅也必定能稳稳地接住库洛。有时是用魔法阵将他传送回驾驶舱内，有时则是直接用手托住他。年轻人在半空中放声叫喊，张开双手迎接气流与狂风，就像是要把生来所有经历过的苦难与不幸全部抛之脑后般纵情发泄着。

这一特训持续到大约傍晚，奥尔迪涅把库洛带至帝国一片远离人烟的海岸边。沐浴着黄昏的夕阳，他们就如一对亲密无间的挚友般享受着风平浪静的海面。库洛自然是累坏了，完全舒展身子，把自己大咧咧地扔在海滩上。

“奥尔迪涅，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真是最棒的骑神。”

苍之骑神没有作答，只是发出机械的嗡鸣声以示自己在倾听。库洛静静地看了它一会儿，随后问道：

“一年前我第一次把你叫到玖莱的海边，那天晚上……你用灵力迫使我睡着了吧？”

“不，你只是累了。”奥尔迪涅没有说谎，灵力只是用来安抚库洛紧绷的神经的催化剂，而非他入睡的直接因素。

“哈哈，真是不坦率啊，”库洛拍了拍自己搭档的外壳，随后若有所思地说道：“是我出现幻觉了吗？总觉得你变得越来越……人性化了。”

“和启动者相处久的话，我的语言中枢与数据库都会和启动者的精神进行同步。”

库洛点点头，随即问道：

“那么，你会笑吗？你也会……理解我们的感情吗？”

奥尔迪涅沉默了一会儿，在数据库中搜寻字句，以尽可能的精度传达自己的讯息：“我的程序允许我在限度内理解人类的感情，例如痛苦、忧愁、悲伤，一切与战斗有关的情绪。至于那些以外的，我只能从数据库中提取概念，至于你所说的‘笑’，恐怕核心并不允许我拥有那样累赘的思考。”

“别这么消极嘛！”库洛翻身起来，拍拍它的外壳，自信满满地朝自己的搭档竖起大拇指，“我答应你，总有一天，一定会让你发自内心地笑的。”

“我很期待那一天。”

尽管自己并没有所谓的“心”，但奥尔迪涅依旧答应了自己的启动者。

 

解放战线的计划顺利推行，与组织合作的赞助人士也越来越多。在卢法斯·艾尔巴雷亚的推荐下，库洛顺理成章地进入托尔兹士官学校就读。这意味着他有更多的机会能够实时监视在托尔兹旧校舍沉眠着的灰之骑神，但也代表着大部分时间，他与奥尔迪涅只能通过感应与念话来进行沟通。

在与库洛签订契约的三年后，奥尔迪涅终于迎来了能够在日光下与库洛一起并肩作战的契机。正如薇塔所预想的，在苍之骑神压倒性的力量面前，方才被认定的灰之启动者与七组毫无抵抗之力，尽管展现出了惊人的战斗意志，但依旧被库洛及第二形态的奥尔迪涅轻松击败。在完成了狙击铁血宰相的复仇使命后，库洛正式加入了贵族联盟军，成为王牌的“苍之骑士”，正式为凯恩公效命。

既然帝国解放战线已然解散，他们原本的格纳库与阵地也不得不转移至贵族军的旗舰，白银巨舰帕坦古艾上。奥尔迪涅被安置在了专用的机库中，库洛则在富丽堂皇的舰上被分到了独立的一间卧室。

一天夜里，库洛来到格纳库，将自己的骑神唤醒。奥尔迪涅从核心中调出记录，恰好是贵族军占领托里斯塔的两周后。自己的启动者从繁琐皮带旁的口袋中掏出两个用纸包装过的汉堡，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瓶酒，摆在骑神面前。

“启动者，”奥尔迪涅说，“我不得不提醒你，首先，你还没到能喝酒的年龄；其次，这里是格纳库，要是被帕坦古艾的整备员看见的话，恐怕……”

“知道了知道了，”库洛嘟囔着，“你怎么越来越啰嗦了？才没几次就被黎恩传染了吗？”

“我相信灰之启动者若是在场，一定也会这么劝诫你的。”

“他现在正在艾辛格特山脉上老老实实地躺着，估计也没有心思来劝说我非法饮酒，”库洛一边熟练地把酒瓶撬开，一边回应道，“再说，今天我就成年了。”

“……生日快乐，库洛。”

启动者对他露出一个微笑，但奥尔迪涅从那神情中解析出了一丝隐约的力不从心。

“我给你带了汉堡，要吃吗？亲手做的。”

“抱歉，我似乎不具备那个功能。”

“我想也是啊……”库洛叹了口气，顺势拆开汉堡的包装，心不在焉地吃了一口：“不错，看来我的手艺完全没退步。”

奥尔迪涅注视着他吞咽食物的动作，问道：“你准备去灰之启动者那里吗？”

库洛的动作一顿，似乎在习惯性地掩盖自己一闪而逝的情绪。

“按照计划而言，是这样没错。”

“尽管他不是我的准启动者，但我也能够感应到他的气息。他现在就在艾辛格特山脉最北部的……”

“我只是确认一下他的状况，仅此而已。”

库洛收起汉堡的包装纸，刻意将重音落在后半句。奥尔迪涅沉默着没有回应，伴随着一道苍蓝的弧光，启动者与苍之骑神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

 

他们乘着夜色，以最短路途抵达了艾辛格特山脉。启动者的所在并不难探查，想必为了维持重伤昏迷黎恩的生命体征，瓦利玛一定会持续把他放置在离核心最近的驾驶舱内，以便加速灵力的传输。在距离尤米尔不远的一座山峦上，灰之骑神犹如雕塑般矗立在山顶。通过奥尔迪涅的探查，艾玛的使魔——那只警惕的黑猫，同样蜷在机舱内部沉睡着。

“记得别吵醒它，”库洛特意叮嘱奥尔迪涅，“试试看能不能只唤醒灰之骑神本体。”

通过骑神之间独有的频率，奥尔迪涅的浑身亮起莹蓝的辉光，如呼吸般一明一灭。灰之骑神的双眼亮起，探测着前方的两位不速之客。

“苍之骑神，以及苍之启动者：库洛·阿姆布拉斯特。”

它毫无感情地念出这两个名字，这样的语气多少让库洛回想起奥尔迪涅刚刚觉醒时的说话语气。

“灰之骑神，我们没有敌意，”库洛说道，“你的启动者还活着吗？”

瓦利玛没有回答，但也并没有作出任何攻击的架势。库洛操纵奥尔迪涅举起双手，以示自己并没有携带武器。

“奥尔迪涅，你能感应到黎恩的体征吧？”

“灰之骑神内部残存的灵力不足，我推测至多还能维持三天左右，但在那之后，能量就会完全耗尽。”

“是这样吗，瓦利玛？”库洛问道，“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或许可以给你提供灵力，以便你再维持他一段时间。”

灰之骑神沉默着没有开口，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双方僵持了一会儿后，一团库洛所熟悉的白光在驾驶舱的位置亮起。

瓦利玛的动作十分轻柔，它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启动者，以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库洛通过驾驶舱的荧幕望着失去意识的黎恩，尽管才过去两周，但他的脸色看起来十分憔悴，几乎毫无生机。

奥尔迪涅舒张开核心的力量，粼粼的苍蓝光辉从驾驶舱的位置不断向机壁的部分流动，以便能传输到灰之骑神机体内。

“……抱歉，奥尔迪涅。”库洛喃喃说道。

“你没有向我道歉的必要，库洛，”奥尔迪涅说道，“为了让灰之启动者存活下来，我的核心判断这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水蓝的灵力通过闪光的核心不断流淌着，如同呼吸与流水般自然地注入黑发青年的体内。黎恩的面色慢慢从苍白中恢复，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可以看出相较起先前已经好转了不少。灰之骑神收拢手掌，重新将他置入驾驶舱内。

“这样就够了，”库洛说道，“这些灵力足够撑上足足一周左右，或许只是杯水车薪，但医治他的伤口应该绰绰有余。”

“我谨代表启动者感激你们，”瓦利玛说道，“但我不得不请求你们从速离开。在如今局势下，我判断我们仍是敌对关系。”

“谢了，瓦利玛，”库洛说道，“黎恩就交给你了。”

其实不用他挑明，骑神也会自然地用尽一切灵力来守护自己的启动者。当然，奥尔迪涅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只是静默地腾空而起，开始准备离开山脉。灰之骑神没有再回复库洛，只是缓慢地将机体恢复成原先半蹲的动作，随后合上双眼，仿佛先前的一切都尚未发生过。

在返程的路上，库洛询问奥尔迪涅。

“说起来，为什么灰之骑神的语音机能就听起来挺正常？它在旧校舍沉眠了那么久，没道理还能好好发声啊。”

“……”

“奥尔迪涅，该不会……‘语音机能故障’是在骗我的吧？”

“数据不足，无法作答。但我的核心设置中有如下内容：永远不对自己的启动者说谎。”

“少糊弄我！快说实话！”

 

在那之后过了很久，久到在这期间他们经历了太多的战斗，奥尔迪涅的核心一度被穿刺再重组，被骑神储存在中枢的记忆也一并损毁。残存在机体中最后的影像便是它与满身鲜血淋漓的启动者道别，随后就连思维也一并陷入沉睡。直到核心自动关闭的最后一刻，它依然没有对库洛说谎，苍之骑神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告知启动者死亡的期限，随后自发地将残存的灵力传送至库洛的体内，以让他能够有力气与同伴说完告别的话语。

人类的躯体是如此脆弱，一旦被刺穿心脏，便会出现致命的故障。相较之下，骑神却只需要汇聚灵力保留核心，哪怕再怎样的损坏都能随着时间流逝而被慢慢修复。

真是不公平的契约啊，不是吗？

而当奥尔迪涅再度醒来时，自己的启动者却已经忘了一切。它重新成了没有感情，只是惟命是从的一具战斗机器。但当它独自读取核心中存储的记忆时，仿佛还是能依稀听见库洛的只言片语。

骑神也能做梦吗，奥尔迪涅？当你读取自己的记录时是那么身临其境，可见时间在你这儿并没有过去与未来的分别。既然如此，你一度沉眠时所看见的梦……那是否就是故事的终结所在？

也许是，也许不是。苍之骑神无言地想着，如往常般试图感应驾驶员的内心：自己驾驶舱内的启动者长得和库洛极其相似，戴着纹样怪异的面具，奥尔迪涅知道他是库洛，却也并非库洛。

它漫长而无止境地等待着，等候自己的启动者重新觉醒的那一日来临，随后它就能迎来自己真正的结局——回归至宝之地，它与所有骑神的起源所在。骑神并非被容许存世的寻常之物，当它还仅仅是《苍》之骑神时，它只是作为至宝的分体而战斗，遵循数据库与核心的记录，解析人类的一举一动并加以模仿；但事到如今，它却对那结局产生了一丝其它的情感。

或许，它还不想就此迎接灭亡之日。或许，在这无穷无尽的岁月之中……它也开始学会了人类的思考方式。

 

直到所有英雄们的故事落幕，骑神也终于变成人们口中虚无缥缈的传说的那一日，它终于从漫无止境的等待与冥思中再度听见了那唤醒自己的声音。

“来吧，奥尔迪涅！”

它从封印中醒来，再度见到了自己的启动者。库洛和灰之启动者站在一起，另一旁还立着灰之骑神。两人长高了不少，库洛的头发变得更长了，但还是得仰着头望它。海底遗迹的粼粼光辉折射出形状各异的光彩，就像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一样。

“嘿，好久不见，”库洛挥挥手，“过得好吗？”

“——库洛。”

它动用发声系统，有些困难地呼唤着自己搭档的名字。

“看来你还睡得不错。有做个好梦吗？”

苍之骑神静静地发出嗡鸣声，他们彼此都知道，距离黄昏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如今帝国已经迎来了真正的破晓之日。而骑神便作为童话故事的一环，被选择了“未来”而非过去的启动者们封印在了各地的遗迹之中。

……本该如此。

苍之骑神与灰之骑神并未被完全封印。核心已经确实被归还给至宝，但作为机体的意识似乎被永久保存了下来。毕竟地精的后继者——那个自称是格奥尔格的男人在它们身上动了些手脚，于是在知情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这两位骑士与自己的启动者共享着灵力，沉眠在欧尔迪斯的海底迷宫中。

“好了，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以前我们一起试过的，那招特别酷的……”库洛挠挠脑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嘿，你记得的对吧？就是那个第二阶段的空中飞行……能让我和这家伙也试试吗？”

“抱歉，奥尔迪涅，”灰之启动者向苍之骑神郑重道歉，“要让你也陪着我们胡闹真是对不起。不过瓦利玛已经同意了，能麻烦你一下吗？”

奥尔迪涅觉得自己可能睡太久出现故障了。没有核心的运算，它无法从数据库中提取任何与这故障相关的记忆，但那股莫名的情感就如数据般在它的意识中突然浮现；苍蓝色的机体微微颤动着，奇异的波动声穿透了海底迷宫的每一处。

“天哪，你是在笑吗？！”库洛大惊失色，“黎恩，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灰之启动者无奈地扯开对方的手，“你是在确认自己有没有做梦吗？既然那样的话，就别来捏我以作确认啊……”

恐怕骑神的创造者也没有想过，总有这样一天，他手下没有感情的至宝分体也能够如人类一般微笑，在风平浪静的海边眺望夕阳，随后与人一样迎来终结。奥尔迪涅思索着，他们已经共同经历了太多，多到哪怕库洛不开口，奥尔迪涅也能理解他的意志所在。或许从它被面前这个人唤醒的那一刻开始，这样的结论便已经牢牢地印在了骑神的“心”之中。

苍之骑神思考着，小心地组织起言语，不是通过数据库，而是真正地完全服从于自己的意志。随后它开口说出了那句话，那句它一直想要吐露，却无法说出的心声。

“库洛，你也是这世上最棒的启动者。”